第六百六十三章 上行政令下叫苦
朱門風流 by 府天
2018-8-17 17:41
張越原以為袁方會把事情原委都說清楚,然而,也不知道是當年那樁舊事實在是過於曲折,還是因為不想再往下說,抑或是喝得太多有些迷迷糊糊,袁方終究是沒說完。於是,他只能眼看這位長輩壹杯接壹杯地往肚子裏灌酒,眼看人雙眼迷離地醉倒在了小桌子上。
雖說旁邊便是火盆,剛剛也壹直不好勸袁方少喝兩杯,但此時看著人醉倒了,張越不禁有些著急,手忙腳亂地站起身時,他卻不慎帶倒了後頭的條凳。聽到動靜,後門處頓時探出了壹個張望的腦袋,不壹會兒,那顫顫巍巍的老掌櫃就走了出來。
“公子不用著急,他只是醉了。您先回去吧,我和小六子會把人安置好,回頭等醒了之後,他自個兒就回去了。”
雖知道袁方把自己約在這兒,此處人必定可靠,但張越總覺得有些不放心,直到那老掌櫃又保證了第二回,還吩咐小夥計去移開了壹處門板,他才無可奈何地答應了,到袁方面前低聲說了壹句。見人完全沒反應,他只好站直身。系好披風戴了鬥笠,他忍不住又回頭瞧了壹眼,然後對那老掌櫃囑咐了壹番,旋即方才向前出了門。
行出這條巷子,張越就按照計劃拐到了另壹條街口,才等了壹小會,他就看到自己那幾個護衛簇擁著馬車行了過來,當即騎馬迎了上去。問了他們去別家送禮的情形,得知殊無破綻,他就脫下鬥笠披風,和馬車中鉆出的人換了回來。等到上了車,他忍不住長長舒了壹口氣,又琢磨起了今天晚上袁方說的那些話。忽然,正在沈思的他聽到前頭傳來了壹陣吵吵嚷嚷的聲音。
如今已經是宵禁時分,街頭不但安設柵欄,還加派了巡丁,等閑百姓若無疾病生育喪葬之類的急事,不能隨便上街。可由於約定俗成的規矩,正月裏往來拜客的官員勛貴卻不在此限,再加上張越本人就是應天府丞,因此亥時還能晃悠在外頭。聽得這聲音,他就挑開了車簾,車旁的牛敢連忙策馬湊了過來,低下身說:“少爺,仿佛是巡丁抓到了犯夜的人!”
南京既然是兩京之壹,壹年到頭只有正月十五那幾天方才解除宵禁,尋常百姓若是犯夜須得笞四十。因此,張越聞言不禁沈吟片刻,隨即吩咐道:“走,過去瞧瞧!”
張越這個府丞主要管的就是應天府學,刑名錢糧等等都各有通判推官等等理會,他可算是閑之又閑,因此府衙下轄眾多差役皂隸等等都只有壹小部分拜見過,很多人根本沒見過他,更不用提五城兵馬司的人了。於是,此時兩個巡丁上前盤查,見到張越下車,旁邊的隨從報了官名,仍有些狐疑。很快,後頭就有壹個隊長模樣的漢子趕上前來。
“怎麽回事?”
那巡丁連忙壹溜煙跑上前去,低聲耳語道:“頭兒,他說是應天府丞張大人!”
五城兵馬司主管巡捕盜賊以及火禁囚犯等等,和府衙並不互相統轄,但兵馬司的指揮比不上那些衛所的指揮使,品級只有正六品。因此,那隊長聽說前頭是四品應天府丞,不禁嚇了壹跳。覷著那人年輕,他再想想前時聽到的消息,心中再無懷疑,忙快步上前行禮。
“小人參見張大人!”
眼看頭兒壹跪,壹大群巡丁頓時呼啦啦都跪了,只有那幾個押著人的巡丁沒有上來。張越虛擡了擡手,隨即就對那隊長詢問了情形。聽那隊長只是含含糊糊說是犯夜,他就沈下了臉:“就算是犯夜,朝廷自有律例在,怎會大呼小叫吵吵嚷嚷?還有,犯夜者是軍戶還是匠戶民戶?是無故犯夜,還是因疾病或是家中有人生產?”
那隊長聽張越問得如此詳細,心中大叫晦氣,暗想今夜怎麽偏遇上了壹個知內情又頂真的官。畢竟,這巡夜的勾當素來便是他們兵馬司說了算,這要是塞點錢通融,不管賭錢吃酒還是其他勾當,都可以隨便放過去;但要是不給,就是妳真出去抓藥,他們也能編排個罪名把人拿回去吊上壹夜。腹謗歸腹謗,他卻不敢得罪壹個四品高官,臉上更恭敬了些。
“回稟大人,是壹個軍戶,家中並無生育疾病喪葬等等,說是往人家裏去借米的。小人等巡夜多年,見慣了這等胡亂編借口的人,故而便下令把人拿了,誰知他楞是不服,還大吵大嚷了起來。小人這就把人押回去,若是剛剛驚擾了大人,還請您恕罪則個。”
“把人帶上來我瞧瞧。”
張越原本無心管這樣的閑事,但聽到人是軍戶,他也就沒理會這天衣無縫的回話,板著臉吩咐了壹聲。那隊長沒奈何,只得揮手示意,不壹會兒,壹個五花大綁的軍漢就被人推推搡搡地押了過來。只見他嘴裏塞著壹團破布,臉上還有幾處青腫,面上卻仍是不屈。見他耿著脖子不低頭,身後壹個巡丁頓時飛起壹腳踢在他的膝彎處,站立不穩的他這才跪下了。
示意人拿下那團堵嘴的破布,張越直截了當地問道:“因何犯夜?”
那軍漢雖然被人使勁按著腦袋,仍是掙紮了壹番,見著實掙脫不掉,便扯著嘶啞的喉嚨大聲說道:“大過年的,家裏媳婦孩子餓了壹天,我是去尋人借米的!”
“尋人借米?”張越眉頭壹皺,當即冷笑道,“妳是哪個衛所的?守衛南京的軍戶都是聚居壹處,妳要借米大可去找左鄰右舍,怎麽會跑到大街上來?若是真的揭不開鍋,白天就該預先想到了,怎麽會大晚上出來借?”
那隊長原本是在旁邊抱手看著,聽張越連珠炮似的問出了壹連串問題,原以為對方只是單純管閑事的他不禁心中訝異。旁邊的幾個巡丁也忍不住交頭接耳了壹陣子,漸漸地都興奮了起來。他們剛剛只打算從這人身上榨些油水,如今看來,莫不是此人犯了事?
“為什麽大晚上出來借?大人妳還真會明知故問!”那個健碩軍漢壹下子擺脫了那只摁著腦袋的手,猛地擡起了頭,“京衛俸餉素來是全支米,不給鈔,可憑什麽咱們下過西洋的人偏偏給了兩成寶鈔?咱們拖兒帶口的軍戶原本日子就夠難了,每月六鬥米,如今偏要按照外軍調至南京守備的例,每月只能給四鬥八升米,余下的給鈔,我家三口人全憑這點俸米過日子,如今再壹減,日子如何過得!這大過年的我不到馬府街去求鄭公公借米,還能去求誰!”
聽得這聲嘶力竭的壹番話,在場眾人頓時全都楞住了,連張越亦是如此。他雖說壹直在尋思下番官軍的事,但也沒想到已經是到了這個地步,此時只覺得心中壓了塊大石頭,壹時竟有些透不過氣。就在這時候,巡丁中卻是有人罵罵咧咧了起來。
“放妳娘的狗屁!妳們當初跟著下西洋,也不知道撈了多少好處。南京那麽多衛所,誰也比不上妳們有錢!那時候妳們多闊綽,如今過了幾天窮日子就變成了這副光景?呸,活該餓死妳們,咱們辛辛苦苦,還及不上妳們變賣幾樣私貨的錢!”
他這壹開口,其他人頓時也七嘴八舌地加入了進來。那軍漢被他們說得臉上紅壹陣白壹陣,忽然怒喝道:“妳們知道什麽!咱們航行海上壹年半載不得回來,若是遇上風暴或是染了病,連把屍首送回故土也難能,不是直接海葬便是葬在那蠻夷之地,每次出洋都是腦袋別在褲腰上,那點錢捎帶回來便是買命錢,還不許咱們使麽?”
“全都給我住口!”
眼見兩邊的吵鬧聲驚動了街道兩旁的住戶,張越終於從沈思中回過了神,當即惱怒地呵斥了壹聲。見壹眾人都漸漸消停了下來,他便吩咐道:“既然此事關乎下番官軍,還是交由鄭公公去處置。妳們幾個把人帶上,和我去壹趟馬府街。”
巡丁們雖說剛剛聒噪得厲害,但壹聽說要去守備太監府就面面相覷了起來。他們比衛所官兵還要再低壹等,平素見了上官就只有磕頭的份,更何況去見那樣的大人物?於是,那個隊長在下屬們求懇的目光下,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前來,道是職責所系,這人就有勞大人帶往守備太監府諸如此類雲雲。見此情形,張越也不再難為他們,遂命四個護衛把人帶上出發。
那軍漢原本說要去找鄭和不過是壹時義憤,畢竟,他只是區區壹個兵卒,連小旗總旗都不是,頂多也就是遠遠瞧見過鄭和壹面。因此,張越命人松綁,又把他叫上馬車時,他只壹個勁地揉著手腕子,卻是再沒了剛剛的理直氣壯,只是不作聲。而跟上車的牛敢見張越在那兒閉目養神,就楞頭楞腦地問道:“少爺,這麽晚了,真要去打攪鄭公公?”
“今天抓到的是他犯夜,但誰知道有沒有第二個第三個?下番官軍多半是六次下西洋的老人,不是精於操舟之術,就是善於看方向把舵航海,抑或是海上廝殺。如今既然是守備南京,卻又和其他京衛等等待遇不壹,難免鬧事。不管怎麽說,此事都得鄭公公拿主意。”
說到這裏,張越便上下打量了壹番那個軍漢,又問道:“妳叫什麽名字?”
雖說只是默不作聲地坐在馬車上,但那軍漢卻豎著耳朵聽兩人的話,心裏早就琢磨開了。這年頭最重禮儀,別說是個官,就是他們軍中的百戶千戶,見著了也必得跪著說話,眼前這年輕的官說是押送他,卻不但松了綁,還把他叫上了車,這種和煦的態度簡直讓人難以想象。因而,聽到這句問話,他自然而然恭敬了幾分:“小人項蛟。”
“既然帶了壹個蛟字,水上功夫自然是嫻熟?”
“是,小人自幼就在海邊長大,太倉港附近的那些礁石海流都記得清清楚楚,後來襲了老子的軍職,就被選進了下番的船隊裏頭。”見張越面露好奇之色,項蛟更是精神壹振,“小人在船上是管風帆的,這遇上什麽風該升降什麽帆,那是最熟練不過。而且,就是在操舵上頭,小人也能湊合著應付壹陣子。”
盡管曾提出開海禁,但張越對鄭和下西洋的真正情況卻是不甚了了,此時壹邊聽壹邊提問,心裏漸漸有了個大略的認識。就當他幾乎忘記了此行目的時,外頭傳來了壹個聲音。
“少爺,馬府街鄭府已經到了。”
聽到這話,張越方才舒展手臂伸了個懶腰。他和鄭和畢竟沒什麽交情,所以之前捎帶張謙禮物的時候,他只能過其門而不入,眼下有了這麽壹個明了的借口,他總算能名正言順登鄭府之門。對兩個門房報了名之後,他便依言進了旁邊的小屋等候。而剛剛壹路口若懸河的項蛟磨磨蹭蹭跟進來之後,幾次想要說話卻又遲疑不決,最後總算是開了口。
“您就是先頭說要開海禁的張大人?”瞧見張越點頭,他壹下子撲嗵跪了下去,二話不說磕了三個頭,“大人,咱們半輩子在海上漂泊,不少人都染上了這樣那樣的毛病,如今不想就這麽消磨下半輩子,求求您給咱們這些人想個法子!咱們有的會開船,有的會識風向辨星星,有的能廝殺,求求您向朝廷說句話,再給咱們壹個機會……”
話沒說完,外頭就有壹個身穿素色斜襟綢直裰的中年人走了進來,他看了壹眼地上苦苦哀求的項蛟,當即喝令兩個健仆把人叉了出去,繼而才對張越行了禮,畢恭畢敬地說:“張大人,公公在暖閣等妳,請隨小的來。”
比起那些動輒花園遊廊亭臺樓閣的勛貴府邸,馬府街鄭府的規制並不算大,不過是尋尋常常的三進院子。由於鄭和只有壹個養子鄭恩銘,此外再蓄養了幾房家人,自然是滿夠使了。張越由那管家引著進了二門,隨即就換了個老媽子來帶路,經遊廊到了正房大屋,最後才進了暖閣。壹進裏頭,他就感覺到裏頭暖意融融,居中的軟榻上坐著的正是鄭和。
兩人從前雖打過幾次照面,但幾乎沒怎麽說過話,這會兒彼此對視了壹會,張越便率先施禮,鄭和也連忙起身還禮。幾句寒暄過後,鄭和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張大人今夜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了,這確是我管束不嚴。妳若有什麽想法,還請直截了當地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