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1894。平壤。旅顺 by 寒禅
2018-5-28 06:01
第四十二章 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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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拭目观看宇内大势,德义佛地,道理乖亡,滔滔天下以优胜劣败为真理,转噬攘夺,优者为所欲为。虽有万国公法,终不过强国之私法,有内为夜叉而外装佛陀者,有左手抚之而右手刺之者,有表示不夺而夺之者,权谋术数越出越奇,殆使人不可加以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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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安州大道。
从大东沟上岸,经过安东、义州,上千个奉军士兵正络绎不绝地往朝鲜的旧都平壤进发。
烈日当空。远处的景物都为蒸汽所融化,变得模糊不清,摇摇晃晃。
道路难行,碰巧下完了一场骤雨,又热又湿,且没有风,周围都是树林,蚊虻如云,还有那沉重的背包,士兵们无不大汗淋漓,饱受煎熬地走着。
人皆如此,畜牲焉能安逸?七匹马拉一尊大炮,七头牛拉一辆大板车,加上道路泥泞,碰上低洼地还要士兵去推。虽然已经皮开肉烂,但士兵们仍是狠狠地往畜牲的屁股上抽,但终究还是寸步难移。
“噗咚”一声,又一个士兵倒下,医护兵马上上前察看。
然而身边的士兵最多也是瞥了一眼,全都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走,毕竟左宝贵已下军令,要火速往平壤进发,即便同伴倒下也不得有误,违者军法处置,之前数十人已经因此而挨了板子了。
即便是那些平时桀骜不驯的满族官兵,在左宝贵这几天严厉督促进兵,严格执行军令下,再看到有违反军令的同伴掉了脑袋后,全都像被驯服了的豺狼,默默地忍受着无声的鞭挞,低着头往前疾走。当然,这也和他们一向奉为老大的喜塔腊慕奇已经和左宝贵握手言欢,其人更在出发前向他们千叮万嘱要绝对服从左军门不无关系。
“又一个勇兵晕倒!”一部下从后赶马上前向左宝贵禀告。
“快到安州了,到安州才歇吧!”虽然是骑马,但此刻的左宝贵一直眉头深锁,神情比身后那些步兵更是劳累。毕竟年逾花甲,而身体一直抱恙,咳嗽不断。但最折磨他的还是那十万火急的军令,当然,还有那幽灵似的缠绕着他的私念。
岳冬一直走在左宝贵后五十来步的距离。自从韩家屯归来后,虽然得到慕奇举荐,而且亦已和心兰成亲,但左宝贵始终没有把他拔做一个外委或哨长,只是维持他原来的棚头位置。
现在的他和其他步兵一样,湿透的裹头布下是一双迷茫的眼睛,汗水都挂在眼睫毛上,忍受着干裂的喉咙,咽着那丁点的白沫。但他确实比别人特别的痛苦,一副精神全都用在支撑快那将倒下的躯体上,毕竟他的身体比左宝贵好不了多少────满身被汗液腌着的鞭伤犹如几只刺猬在衣服里乱窜,血都渗到号衣外了。
环境虽是恶劣,但走在岳冬跟前坐在马上的新任亲军哨官伍伟贤和哨长林宝祥却偷偷地聊了起来。
“朝鲜真是落后,全都是泥房子,人又少,怪不得他们老被日本欺负!”哨长林宝祥闷了太久,终于憋不住又和哨官伍伟贤聊起来。
“哈!你也别怪他人少,丰升阿的练军走在咱们前面,有谁不赶紧走?今早经过的那条什么村,衙门也不是空的吗?”伍伟贤讪笑着。
“也是!他的鸭蛋兵,看来只能对付朝鲜土人!”
伍伟贤又冷笑一声:“也不是!你没听说他们在辽阳的‘战绩’吗?”
“没有呢!”
“听说他们一出营房就作恶,在辽阳已经闹得鸡犬不宁,百户闭门,后来还有人抢劫教堂,打杀洋人,县官带人来还被他们打呢!”
“洋人?!中国人死了一百个也不要紧,如今打死了洋人,谁耽得起!”
“可不是!他们今次出征连打谁也不知道,以为出国就一定是打洋人,见辽阳外国人多,说,何不舍远求近,把辽阳的洋鬼子都杀光不就行了吗?”
“这帮人……”林宝祥苦笑道:“最后如何了结?”
“这不是害了裕帅吗?最后裕帅连下几道命令,砍了十几个人,那帮狗崽子才肯乖乖的出国!”
“唉!”林宝祥眉头轻皱,叹息道:“今次和倭人开仗,也别指望这帮人,期望他们别帮倒忙就行。”
“对啊!”
“你说……”此时林宝祥脸色更为凝重,声音也更小,瞥了身后的士兵一眼才说:“倭人……有左军门说的那么厉害吗?”
伍伟贤没在意他这副神情,还是轻松的眼望前方,但声音还是压低了一点:“我看是左军门不想咱们轻敌而已,毕竟三年前就是错估了形势才痛失亲儿……日本终为一国,当然要比金丹教、赵西来等厉害多了,仗也会惨烈许多,但说吾等未必能胜,我看是激将之法而已!”
“但那天出征,连‘奉’字旗也刮断了!你也别不信邪!”林宝祥左右四顾,眼睛一大一小地说着。
伍伟贤鼻子吭了声道:“我就是不信邪!目下叶军门不是先胜一仗吗?在成欢杀了鬼子千人,咱们只是伤百余!”
“说得也是……”林宝祥点了点头,眉头也稍微放下。
然而,一直在后静静偷听的岳冬却始终是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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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安州。
“你瞧!咱们的新郎哥干嘛呢?一路上郁郁不欢的。”
“惦记新娘子嘛!你不惦记你媳妇吗?”
“不!他大婚那天就是这样子了!”
斜阳已没,但天空还是火红红的,地上还散发着烈日留下的余温,继续煎熬着地上渺小的人们。
许多安州的穷苦百姓都躲在脆弱不堪的泥墙后,探头窥看这些从“天朝上国”来的将士,似乎奇怪他们和之前经过的那些有些不同。
奉军士兵扎营后终于能够休息。此时几个亲兵擦完身,端着碗喝着水七嘴八舌地聊天,目光都放在远处独自在树下沉思的岳冬。
“左军门不是打算将女儿许配给那个苏什么吗?为何最后还是许配给他了?”
“不是说左心兰以死相挟吗?”
此时一勇兵走来,加入“战团”道:“当然不是!你们没留意吗?他满身都是伤口,号衣也带血了,每天还要那个洋大夫给他洗……”说到这儿放低了声音:“听说是给左军门鞭的!”
“军门鞭他干嘛?”众人齐问。
“嘘……”那勇兵示意其他人小声点后,又说:“你们想想,本来的新郎哥说好是那个姓苏的小白脸的,突然又变回了岳冬,而听说岳冬在大婚那天就已经被鞭得遍体鳞伤了。你们说,岳冬那小子干了些什么让他的左叔叔大发雷霆,而又使得新郎哥变回自己呢?”
“呵!”众人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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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红的阳光下,岳冬凝视着手上的照片。这时终于来了一点凉风,摇映着照片上桑叶的碎影。
照片是一张左宝贵的全家福,是六年前旅顺新开了一间照相铺时,左宝贵带着心兰、武兰和岳冬一起去拍的。
左宝贵当然不是只有一张全家福,但岳冬走得匆忙,也只能找到这张了。
照片里左宝贵赫然坐在中央,正襟危坐,脸上是他那一向慈祥的神情之余,更可见其内心之喜悦,毕竟这是个难得的记录一家共聚天伦的重要时刻。武兰则站在左宝贵的右侧,背着双手,挺着胸膛。虽然不甚明显,但仍可看出其脸上那自负的微笑。不单是自负,而且还带着傲气────天生一副剑眉的他,眼珠子还要是微微往上的盯着照相机,目光如炬的像是要破照而出。当然,他那笑容也可能是因为盘腿坐在左宝贵跟前的岳冬的举动────左手举着一个布袋木偶,睁大圆乎乎的眼睛,表情天真而愕然,像是想不到此刻就是拍摄的一刻。至于心兰,她悄然站在父亲身旁,右手拿着丝巾轻搭在左手手肘,一副斜斜的美人肩,表情怪怪的,似笑非笑,眼皮轻轻地下垂。但岳冬心里清楚,这是她那时候不满自己硬是要把布袋带上的无奈神情。
岳冬出神地看着,看着照片里的心兰,轻轻地抚摸着,眉头安然地放下,嘴角勾出一抹久违了的微笑。
“想媳妇儿?!”三儿骤然从树后一步踏出。
岳冬猝不及防,身子抖了抖,忙把照片收进怀里,抬头盯着三儿。
“别这样嘛!我连照片也没有……”三儿吁了口气,拍了拍岳冬的肩膀,坐了下来。
其实三儿也想了好一会才敢从树后踏出,毕竟那天左宝贵从韩家屯回来,三儿就是看着岳冬号哭的。之后岳冬和心兰的事,以至左宝贵鞭打岳冬,心兰出走以激励岳冬出征等等,作为岳冬的密友,和左府上下相熟的三儿当然也一清二楚。一路上岳冬如行尸走肉,对别人不瞅不睬。和他不熟的避而远之,更拿他当谈头,和他熟的如三儿则十分担心。现在见岳冬终于难得展开笑颜,三儿知道岳冬心情好些,便希望能借此机会来开解他。何况,没有岳冬这倾诉对象,三儿自己一肚子的忧愁其实也难以宣泄。
岳冬知道三儿家里穷,拍不起照,听见他这么说,也不和他计较,三儿借他的照片看,他也毫不介意地给他了。
“哈……你的样子很怪呢!”三儿憨憨地笑了。
“头一次拍照,是这样的啦!”岳冬的心情明显比过去几天轻松。
“哈……兰儿的样子也很怪呢!”
“她是不满我带上了布袋。她说,照相就得正正经经嘛,照一次可贵呢!”
看着看着,看着一个个熟悉的脸庞,想起自己和娘亲一张照片也没有,三儿蓦然感叹一声,喃喃自语道:“要是我和娘也有一张,多好呢……”然后拿起了胸口那块玉佩。
岳冬瞥了那玉佩一眼:“你娘给你的?”
“对,”三儿把照片还给岳冬,呆呆地看着玉佩说:“临别前她送我的。那是她的嫁妆,本来打算给我媳妇的……但我娘怕我回不来,就先给我了……”说着声音也低沉下来。
岳冬也稍为黯然,把照片收进怀里,反过来安慰三儿道:“别担心,你我都可以回去。”
“其实……”然而三儿却没什么反应:“左军门说的……你信不信呢?”
“可能是武兰的事,他才这么担心吧!”
“连你也不信你的左叔叔?更容易对付,也得死人吧?”
“别说这些行不行?”岳冬白了三儿一眼。
三儿知道自己失言,不敢再说话,过了片刻,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岳冬。
岳冬接过问:“这是什么?”
“遗书。”
“你写遗书了?!”岳冬很是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