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1894。平壤。旅順 by 寒禪
2018-5-28 06:01
第九十章 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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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日拂曉,朔寧支隊由玄武門,元山支隊由七星門,師團主力之先頭部隊由西海門,同時進城。在大道上的混成旅團,遠見各縱隊壹齊擁入城內,方知平壤城陷落,遂在其他各部隊之後,於午前十時許,由南門進入城內。各部隊入城以後,吹奏君之代,三呼天皇陛下萬歲,凱歌震地,面溢喜色。原通清軍之韓人,早已四方逃散。受其影響,無知平民也扶老攜幼,哭泣著向城外逃去。因此,這樣大的壹個城池,極少看到韓人的影子,滿街都是生氣勃勃的日軍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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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亂說!”嶽冬正苦於無計可施,也沒在意三兒的心情,更不會知道他已經想得那麽遠,只覺得這時候還說些泄氣話就不免讓人煩氣。這時留意到附近有水聲,自己走了壹整天也口渴,便決定先喝點水再算:“咱們就在這兒休息吧!我去找水給妳!”說完便把洋槍包袱放下,脫下濕透的號衣,取出水壺,光著上身走去。
三兒此刻靠在壹樹邊上,仰頭看著星空,看著看著,就想起了小時候娘親跟自己說,天上的每壹顆星,其實代表著這世間上的壹個人……“亮的那顆就是娘的,旁邊那顆暗的就是三兒的!”
“為什麽娘是亮的那顆呀?”小三兒不忿地問。
“大人就是亮的嘛!三兒快高長大,那顆星不就亮起來嗎?”
“好!我以後就多吃點東西,快高長大,要比娘的那顆更亮!”
“好!”三兒母親也滿足地笑了,把小三兒壹摟入懷。
想到這兒,三兒的眼淚也就哇哩哇啦地流下。
為什麽……娘的那顆星還未淡下來,三兒的那顆亮起來不過幾年……就要滅了?
我死事小……家裏就我壹個兒子能養大……如今白頭人送黑頭人……還不是要了她的命嗎?
星光繼續淡淡地灑落各處,身邊的洋槍閃爍著金屬的光芒。三兒默默地看著洋槍,也看到洋槍旁邊那嶽冬壹直帶在身上的布袋。
既然我希望能看見娘親,我又怎忍心讓嶽大哥回不去見蘭兒?
三兒伸手拿過洋槍,但拿起才覺得槍身太長難以朝著自己再開槍,便想起嶽冬身上帶著壹支短的,記得是當日嶽冬興高采烈的拿著它跟自己說左叔叔任命了他為親軍哨官,便在包袱裏找。找到了,又尋思當日嶽冬是如何教自己開槍的。
大概記起了,上膛。
槍口,對準自己的眉心。
手抖顫著,汗水眼淚不停地流,腦海則不停地閃過從小到大和娘親生活的點點滴滴,直到最後,就是娘親那慈祥溫柔的微笑。
“娘……孩兒不孝……”三兒閉著眼的泣不成聲。
嶽冬從遠看見,馬上飛撲過去,壹手奪過洋槍。
“瘋了妳?!”嶽冬怒道。
三兒淚流滿臉:“我不能害妳呀!”
“我害死這麽多人,早就應該死了!”
“壹個人死總好過兩個人死呀!”
“妳死了的話,我馬上跟妳死在這兒!”
三兒猛地搖頭:“妳還可以見到妳的蘭兒,但……但我是見不了我娘的了……”又說:“還記得我的遺書嗎?……就托妳給我娘捎個話,叫她不要傷心,就把妳當兒子……要她好好活著……”
嶽冬見三兒這樣子,鼻子也不自覺的酸了,但聽見“蘭兒”,左叔叔臨死前的壹幕仿佛歷歷在目,其聲音猶在耳邊:“……蘭兒……蘭……兒!”
遭逢丕變,死裏逃生,竟然連左叔叔的遺願也忘了!竟然把這壹直是自己生命裏最重要的意義也忘了!
還有……還有她肚子裏的,兩個人的────孩子!
壹股熱流瞬間從心臟擴散到全身,嶽冬的眼神再次綻放出強烈的求生意誌來!
“誰都不用死!有什麽想跟妳娘說,妳自己跟她說!”嶽冬抓緊三兒的手,又道:“記住!妳壹定可以見到妳娘,我也壹定可以見到我的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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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順沛然大雨,整個市街白茫茫壹片,然而人卻越來越多,數百把傘不斷從兩旁湧出,把幾裏長的大街逐漸淹沒。
“勇兵平壤潰敗,左軍門盡節,倭軍長驅直進,直逼鴨綠江……”為首的是幾個報販,他們不斷在大街上來回的叫喊。剛聞訊的人們則四處奔走,拍門相告,尤其是告訴那些有親人當勇兵出國的親人朋友。
“怎麽可能?!”“不可能!”“之前不是說打勝仗嗎?怎麽壹下子又說潰敗了?”大雨下人們議論紛紛。
“後來說倭人添了幾路大軍合圍平壤嘛!”
“不到妳不信!錢店前幾天就開始擠滿了人,全都是洋人,都是取現的!”
“對對對!碼頭這幾天也多了很多洋人,行李都是壹車壹車的,都是回國的,看來就是怕倭人打過來!”
“洋人都這樣了,還有假的嗎?”“他們肯定最先知道的!最遲肯定都是咱們老百姓!”
“連左軍門都死了,奉天還有誰能擋住倭人?靠那些見匪就跑的勇兵嗎?”
“對!”“我看不壹會功夫就打到奉天了!”
“旅順為北洋門戶,說不定會打到這兒呢?”
“慘了……咱們是不是也該收拾收拾了?”
……
心蘭從旁邊壹陰晦的布匹店鋪裏慢慢步出。
“姑娘!布匹還要不要?”後面的掌櫃喊著。
心蘭仿佛沒有聽見,還是壹步壹步的往大街走去。
步履蹣跚,面無表情,恍如行屍走肉。
走出帳棚,哪怕大雨傾盆而下,壹身濕透,也再沒有反應。
眼睛,也仿佛再闔不上。
大雨中就這麽壹個人楞著,哪怕身邊的人皆報以怪異的目光,交頭接耳,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壹個。
對,只剩下自己壹個了。
欲哭無淚,欲喊無聲。心裏那說不出的痛,已蓋過所有知覺。
此前左寶貴只對軍中人和摯友透露過,此行出征恐怕是壹去不返,他始終沒有向自己最疼愛的心蘭透露過半句,但作為他的女兒又怎會不知道?這些擔驚受怕的日子裏,心蘭經常想到的,也最怕想到的壹句話就是──── 壹語成讖。
壹語成讖……
再也支撐不住,眼前壹黑,那柔弱的軀體如木偶的提線斷了壹樣倒在泥窪子上。四周的人馬上上前圍觀……**************************************雨還未停下。
“前方有煙!應該有村莊吧!”滿頭大汗的嶽冬看見遠處有煙,早已精疲力盡的他不知哪來的又來了些力氣。
嶽冬和三兒如此又走了兩天。雖然曾碰見朝鮮百姓,但都是個別的山野村夫,言語不通,見了兩人轉頭就跑,嶽冬喊也喊不住。而兩人帶上的果子也早就吃光了,餓得在地上找野菜吃,也生不了火,挖上來拍了拍連泥塊就吃下去了,碰上有水就去喝壹肚子水,或朝天張口喝雨水。
沒有吃的,三兒此時已經病入膏肓。傷口開始腐爛,風餐露宿,燒始終未退,壹臉蒼白,壹身冷汗還在發抖。雙手也早抓不住嶽冬的身子,要以布條綁緊。現實如此,嶽冬也覺得三兒真可能撐不下去了,心如刀割,但在其面前始終堅毅不屈,生怕三兒就此放棄。
“餓呀……”此時三兒在雨中伏在嶽冬的肩膀,奄奄壹息,也不再求嶽冬放下自己,因為自己死了,嶽冬自然會把自己放下。
“前面有煙,應該有人,有人就有吃的了!”嶽冬又加快腳步。見三兒沒有答話,擔心他快有吃的才沒救,又跟他說:“別睡呀!……說話呀!……快有吃的了!”
三兒知道嶽冬害怕自己壹睡不起,也想到該說些什麽:“嶽大哥……其實……我真的……很喜歡小蓮的……”